

人们竖起了高高的栅栏,将马卡迪卡迪国家公园中的野生动物与附近牧场中的牲畜隔开。

生物学家詹姆斯·布拉德利对斑马的迁徙有着浓厚的兴趣

博茨瓦纳的喀拉哈里沙漠里竖起了一道长达150英里的围栏,威胁着非洲斑马的迁徙。但是十年的跟踪研究让科学家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挡不住斑马生存的脚步。
詹姆斯·布拉德利踮着脚尖站在他那辆路虎车的车顶。一根13英尺长的铝柱从他的短裤口袋里伸出来,顶端附有天线。他手里拿的无线电发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噪声,布拉德利连着转了三个小圈,在空中挥舞着天线,直到无线电终于发出嘟嘟的声音。“我找到她了,”他说“是‘彩虹’。”
“彩虹”是一匹斑马,生活在马卡迪卡迪盆地。那是博茨瓦纳中部喀拉哈里沙漠(K alahariDesert)中一片广阔的草原和盐沼地,徜徉着大约2万匹草原斑马,和“彩虹”一样被装上了无线电项圈的母斑马大约有十匹,这些项圈为布拉德利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使他得以了解南部非洲最后的动物大迁徙活动。
布拉德利是一名生物学家,28岁,身材瘦高,来自英格兰的布里斯托尔大学,目前负责着马卡迪卡迪盆地斑马迁徙研究计划。该研究始于十余年前,目的在于回答一个重要的问题:斑马活动区域内竖起的一道高达八英尺、绵延150英里的电网会否破坏它们的迁徙活动?旱季和雨季的轮回迫使马卡迪卡迪盆地的斑马进行一年一度的迁徙,其规模仅次于坦桑尼亚北部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斑马的迁徙。对它们进行研究,是想弄清楚“围栏政策”对于野生动物的影响———不止是对此地野生动物的影响,而是对于整个非洲野生动物的影响。
一般人的印象里,非洲原野一望无际,杳无人迹,但事实恰恰相反,非洲原野大部分被围栏、道路切断,并被划入国家公园和保护区内。不过这个大洲最大的一个天然生态系统仍然存在于博茨瓦纳北部,因为土地贫瘠,水源有限,人类在这里的开发受到限制。这里的荒野地区由一系列国家公园和保护区构成,面积约为33000平方英里,比整个南卡罗莱纳州还要大。
前文所说的电网是博茨瓦纳政府2004年在马卡迪卡迪盆地国家公园西部边界设立的,主要是为了防止邻近牧场饲养的牲畜被生活在国家公园内的狮子猎食。但野生动物专家非常担心这道栅栏对斑马的负面影响。回顾一下博茨瓦纳悲惨的“围栏史”,你就会发现他们的担心不无理由。1983年,在一次可怕的干旱中,由于被一道栅栏挡住了通往水源之路,至少5万头角马渴死在喀拉哈里沙漠中———本来人们竖起这道栅栏是为了避免野生动物将疾病传染给牛群的。
但是,新设的栅栏到底对于生活在这片广阔天地中的斑马造成多大影响,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启动这项研究项目的是布拉德利的前任克里斯托弗·布鲁克斯,现在致力于安哥拉、纳米比亚和博茨瓦纳一项野生动物保护项目。“栅栏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不良后果,”他说,“但是没有关于斑马及其迁徙的可靠生态学数据证明这一点。”
作为家马的近亲,斑马是特征最为鲜明的非洲大型动物之一,但它们的习性及壮观的迁徙活动仍然十分神秘,罕为人知。
斑马一般分为三大类:草原斑马、山地斑马和细纹斑马。斑马是非洲分布最为广泛的动物,出现在南部和西部大部分地区。作为马族成员,它们与马和野驴关系很近。不过,斑马并不十分宜于驯养,它们的脾气难以捉摸,会对那些企图控制它们的人发起攻击。
旱季时,斑马生活在博泰蒂河沿岸,这条河是唯一固定的水源。而当初夏时分,雨季来临,兽群会向东迁徙,前往开阔的草地(那里一些临时形成的池塘里积满了水),然后继续前往雨水丰沛的盐沼盆地———盆地的外围长满了营养丰富的草类。
布拉德利和我从博泰蒂河出发,驱车向东走了大约25英里,才看到“彩虹”。一周前下了这个夏天第一次阵雨,使得2万匹斑马离开了博泰蒂河,来到了这片青翠的草原,以便补充营养,有足够的体力迈过一个个水塘,继续向盐沼盆地行进。“彩虹”正和其他十来个同伴一起吃草。尽管名叫“彩虹”,她身上的斑纹还是和旁边的斑马一样,是黑白的。“她的名字取自一位捐助人6岁的女儿。”布拉德利微笑着说。
“孩子们,别闹。”当车子前方出现了一群斑马的混战局面时,布拉德利叫道。我们停了车,布拉德利向我解释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左边那匹是统领这群斑马的雄马。他正带着一匹年轻的母马。可能她刚刚发情了,他正在保护她免受其他公马的骚扰。”虽然我们面前有大约50匹斑马一团和气地待在一气,但布拉德利说,斑马群里唯一持久的社交单位就是所谓的“后宫系统”,由一匹公马,一到六匹母马,以及他们的后代组成。在一年一度的季节性迁徙中,数千个这样的小型“家庭”集结在一起,前去寻找丰美的水源和草地。
和人类的指纹一样,斑马身上的斑纹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斑纹是怎样进化出来的,有很多理论。比如说,有人认为,那让人眼花缭乱的条纹可以让斑马的体型显得更大,从而震慑对手。如果把这些图案全部取消,站在我面前的斑马其实个子很小。它们的步态、生活习惯以及俊美的外表都与其表亲家马相似。
斑马属于“游牧民族”,逐草而居,喜欢群体生活,没有什么领土意识。但是公马的确会打斗,有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妾”,有时是为了吸引发情的母马(布拉德利主要选择跟踪研究母马,因为母马更少打架,不容易损坏电子项圈)。公马及其配偶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布拉德利曾有一次看到一匹孤独的公马站在河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也不吃不喝。走近后他才发现,这匹公马正守护着一匹死去的母马,表示哀悼。
这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在捕捉母马,准备为她们戴上项圈时,曾亲自见证过这种真诚的感情。“当镇静剂发挥作用后,母马不动了,一些公马会过来咬她的脖子,希望把她拽起来,帮她继续前行。”他说,“我们忙着给母马戴项圈的时候,公马会在马群中窜来窜去,不断‘点名’,寻找他丢失的母马。当她醒来,嘶鸣回应后,公马会径直向她走来。”同样,母马也是非常忠诚的,通常终生(最长可活到16年)待在同一个马群里。
现在是正午时分,气温达到华氏99度。装在斑马脖子上的卫星定位系统时不时会坏掉,让人恼火,布拉德利不得不依靠无线电信号及本能来找到目标,记录下她们所在的方位、行为习惯和饮食偏好。
我们一路前行,偶尔会看到一只羚羊、一对鸵鸟,每隔几英里会碰上一只黑鸨,一种像公鸡那么大的鸟类,从空中优美地冲下来,向雌鸟求爱。布拉德利有很多时间待在车顶,利用每次地势升高的机会捕捉信号。“来吧,斑马们。”他叹息着,“你们在哪儿啊,我的姑娘们?”我们又开了一段路程。“她们藏起来了。”他说。
我们来到一片点缀着斑马粪的区域,看到了它们曾在这里活动的痕迹。草又碎又短,一看就是被啃过。“这是斑马旱季活动的地方。”布拉德利一边说,一边摆弄着他的卫星定位系统。“我们看看……按直线距离,我们离博泰蒂河有17英里。”我明白这话的意思———这些斑马每两到四天便会走一个34英里的来回,以便从水源走到草地,再走回水源,在无休无止的饥饿和干渴之间跑来跑去。布拉德利曾经计算过,斑马一年行走路程超过2300英里。
通过跟踪斑马的行动,布鲁克斯和布拉德利发现,斑马比人们之前想像的适应性更强。一些书籍宣称斑马每天都要喝水,很少离开水源超过七英里。但马卡迪卡迪盆地的研究者们发现,在旱季,这些斑马会跋涉22英里,赶往它们喜爱的草地。在这样的旅行中,它们有时会连续七天在不喝水的情况下赶路。一开始研究者以为是由于附近牧场的牛群抢占了部分草场和食源,斑马才被迫如此长途跋涉。但是牛群被围栏隔开后,这些斑马仍然会到很远的地方吃草。“是什么原因驱使它们这么做?”布拉德利惊奇地说。“我曾经看到它们经过一片看上去长得很好的草场,不管不顾,继续奔赴更远的地方。”
博泰蒂河位于马卡迪卡迪国家公园和附近的牧场、村庄之间,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分界,旱季时则成为野生动物一条重要的生命线,彼时夏季雨水已停,草地枯萎,斑马、黑斑羚、角马和其它动物纷纷在河岸上寻找栖身之所和水源。
但是,1989年,在多年干旱之后,博泰蒂河干涸了,变成一条由许多小水塘组成的细细“项链”。牛群常常深入国家公园数英里,占据了那些小小的水坑,践踏并贪婪地啃食着本已贫瘠的草场。斑马被排挤出去,为了寻找水源和草场到处奔走,成批地死去。
当一年一度的雨季再度开始后,斑马迁徙到了东部水源充足的盆地,依靠那里营养丰富的草场休养生息,繁衍下一代。它们离开后,博泰蒂河附近的狮子开始溜出保护区,掠食牛群。狮子杀牛,牧场主便拿起枪来杀狮子。2000年雨季,国家公园里39头狮子中,有8头丧生于牧场主的枪口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博茨瓦纳野生动植物和国家公园管理部门沿着国家公园西部边界设了一道栅栏,将野生动物与牛群分隔开来:栅栏沿河而立,位于东西两岸之间,牛群和野生动物各在一边,各自分到一些水塘。然而,旱季到来时,由于动物太多而水塘太少,大象往往会欺负斑马和角马,使得它们无水可饮。而不时出没的狮子也会吓得斑马到处跑。
为了保护这些相对弱小的动物,2007年,政府和当地旅游业经营者尝试挖井,压出地下水。“斑马就站在20码外,看着我们挖坑。当我们泵出第一股水,它们立即跑了过来。”Leroo La Tau旅行社业务部负责人博尼·伊斯特许斯说,“看到它们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喝水,我热泪盈眶。”
然后,2009年,20年来头一次,位于博泰蒂河下游的安哥拉下起了暴雨,一小股洪水滋润了干涸已久的河床,博泰蒂河再次流进保护区。鳄鱼冒出头来,它们已经在河岸上潮湿的洞里躲藏了好几年。这股大水还将河马从肮脏的水坑里解放出来,那些坑里满是垃圾,鱼儿都被毒死了。现在,鱼儿、青蛙,还有以它们为食的水鸟都纷纷回归。
多亏这次大雨,斑马“无须挤在人工挖出的大坑边抢水了”,布拉德利说。现在,除了研究栅栏和其他人为因素对于斑马的影响,他还会监控斑马对河流复苏的长期反应。
黄昏时分,无线电发出嘟嘟的信号声,表明一匹戴了项圈的母马就在附近。她的名字叫Seretse,在当地茨瓦纳语中意为“泥泞”。“我们给她戴项圈的时候,她刚在盐沼里打过滚,满身都是泥巴,”布拉德利解释说。
爬上一个低矮的山坡,我们欣赏到了一幕壮观的景象。数千匹斑马装点着下面的谷地。它们一群群地向前走动,踢起的一股股尘土在晚霞映照下变成了粉色。大部分斑马一边走一边低头啃食着青草,有些则一对对站在那里,把头搁在对方肩膀上休息,还有些正用鼻子轻轻抚着爱侣,为对方修饰鬃毛。
突然三头大象冲过旁边的山坡,身上腾起大团烟尘。显然,有些东西吓到了它们,也吓到了斑马。马群开始紧张地跑动起来,有些斑马大叫着互相联络。我们无法靠近。布拉德利决定暂时收工。我们在谷地内扎下帐篷,在斑马此起彼伏的嘶鸣中,我渐渐睡去,直到一只豺出现把我吵醒。它对着我的帐篷愤怒地嚎叫着,显然对我在它的地盘上扎营这件事十分不满。
太阳正在升起,斑马又用一阵大叫来迎接新的一天。“好了,好了,我们来了。”布拉德利一边卷着铺盖卷,一边嘟囔着。然后我们出发去找“泥泞”。“斑马的确是马卡迪卡迪盆地的关键物种。”我们颠簸前行时他说。作为大迁徙的先锋,斑马会吃掉较长的青草,给跟在它们后面、口味更加挑剔的角马留下更短、更甜的嫩草,而押后的小群跳羚则负责收拾残局。斑马还养活了食肉动物。“狮子会吃它们,土狼则会‘清理’死去的斑马。”布拉德利说。
他话音未落,我们就碰到了一群秃鹰。看到我们靠近,它们立即飞走,露出一具吃了一半的斑马驹的尸体。“我真怕自己一低头,就看到它脖子上戴着项圈。”布拉德利一边检查这具尸骸,一边说。他取下毛发样本,记下自己的观察:一个月大马驹,身体瘦弱,没有被捕食迹象。“自然死亡。”他说,也就是说,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饿死的。我略略数了一下,发现我们打断了44只秃鹰、4只乌鸦和1只豺的早餐。
我们终于找到了“泥泞”。“她是匹漂亮的斑马。”布拉德利柔情满怀地说。确实,她体格强壮,皮光肉滑,正怀着幼仔,身上的斑纹也比其它斑马粗。接下来的工作进展顺利,我们很快找到了另外三匹母马。我算了一下,至今为只,我们大约见到4000匹斑马,那么,另外16000匹哪儿去了呢?
尽管最近雨水颇为丰沛,这一片草地却没有稳定的水源,布拉德利怀疑那些斑马可能正赶回博泰蒂河,直到更多雨水来临。我们驱车回到博泰蒂河,看到河中间竖着的栅栏,一直向远方绵延。现在这道栅栏不带电了,一些栏杆掉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然而,没有看到多少斑马,后来布拉德利发现它们大多待在我们发现“泥泞”之处以东的一片地方,这说明斑马的行踪是多么难以预料。在博泰蒂河,肥胖的母牛正厚颜无耻地啃着栏杆。
在博泰蒂河上游,我们碰到一个旅行队的导游,名叫帕特里克·科罗芒。他告诉我们,头天晚上,三头狮子越过了博泰蒂河,蹿过栅栏,咬死了八头母牛。其中一头狮子被村民打死了。
我和科尔芒坐着一艘铝船穿过博泰蒂河,然后驱车沿着栅栏行进。他指着一些地方,告诉我蜜獾晚上出去捕食时会在那底下打洞,而狮子就是借此溜出保护区的。村民用带刺的树枝暂且塞住了那些洞,旅行社则为栅栏刷上灰浆。
在斑马群监控计划实施了十年之后,布拉德利及其同事得出结论,这群斑马繁衍生活得很好。很多迹象表明,马卡迪卡迪的栅栏并未限制它们的迁徙,因为迁徙活动主要发生在河东岸,事实上,栅栏对国家公园的野生动物反而有好处。“栅栏设立不久,斑马的行为模式就迅速发生了改变,它们更加放松了。”布拉德利告诉我。它们不再受到农民的驱赶,附近有了更多水源。“有人看见一匹斑马独自卧在河床中间休息,在栅栏竖起之前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来自牛群的竞争减少,这意味着斑马在国家公园中占据了更多草场。出生后第一年内存活下来的马驹数目增加了,斑马群的规模在扩大。
“过去人们一般认为栅栏对于大型迁徙类草食动物来说是一场灾难。”南非比勒陀利亚大学的肯·弗格森说,他专门研究栅栏对野生动物的影响。但是,斑马研究计划的结论恰恰相反,“它凸显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并非所有栅栏对野生动物保护都是‘有害’的。”事实上,他认为,“负责任地”设立栅栏对野生动物是有益的,可以保证它们享有专属的领土,或者防止与人类的冲突。
布拉德利不敢肯定,此地斑马群的兴旺是得益于栅栏,还是博泰蒂河的复苏,亦或最近的大雨,或者是三者之结合。但他说,这群斑马的健康成长意味着,“只要有机会,动物可以设法安然度过好年头和坏年头的轮回,恢复生机。”
那天晚上,俯瞰着博泰蒂河,科罗芒告诉我,就在前一周,一队队斑马出现在河岸上,它们中午时分来到,一直喝水到晚上。那是一次热闹的盛会,空气中回荡着它们的喷鼻声,互相打招呼、彼此呼唤的嘶鸣声。要填满那一个个水坑,只要不到一英寸的降雨。喝完水后,一夜之间,斑马消失了。河岸现在一片宁静。四周空荡荡的,只是沙地上还能看见浅浅的斑马蹄印,沿着河岸,一直通向远方的草地。